殷叔夜护送宁青杭一行人至周立大人府邸时,脸上的微笑千真万确不是众人的错觉。
一件横亘在他心中蔓延成无尽粗砺的痛事,终于在今日有了眉目。
在出发至葸妆铺前,他接获了手下萧摛从北边带回来的线报。
萧摛是他派到洛都的密探,他领着一队流亡至南方的外族流民组成的探子,这五年来从不间断地偷潜至北方伺机寻找殷父、殷母和他为过门的未婚妻庾怜心的下落。
自从洛都被破,上阳国移都到东观城,南北两地可说是阴阳两隔。往常互通信息无碍,如今江水以北却成为胡族的禁脔之地。
自五年前殷叔夜终于能自行领兵,便着手组成一队密探潜至北方。
萧摛难掩兴奋之情,激动不已:“属下不负将军所托,终于得知殷大人和谢夫人的下落了。”
“阿父,阿母……可尚在人世?”多年来,殷叔夜始终抱着一丝丝期望。
“在,他们活着,活得好好的。”
殷叔夜浑身发热,犹如被冰封了九年的槁木,终于盼到一丝阳光。
“那么庾娘子呢?”
萧摛迟疑了一会,道:“庾娘子……属下四方探问,却始终查不出瘐娘子的下落。庾氏留在洛都的,大抵都在屠城时被杀死了。庾娘子那会年方十一,没有家族庇佑,恐怕是早就……」萧摛不敢把话说的太白。
其实这些话每一年他都要对殷叔夜说上几次,每次潜回南方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可阿父、阿母不就侥幸活了下来?”
“将军您想想看,若庾娘子还活着,何以殷大人和殷夫人身边从不见她的踪影?整个洛都中除了庾氏族人,便属殷家和他们关系最是紧密,你们两家可是姻亲啊!如果连殷大人都保不住瘐娘子,那她真的就再无一线生机了……”
殷叔夜闻言,一句反驳的话都再也说不出口,只是面朝北向,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永远忘不了离城的那一日,庾怜心风尘仆仆地赶至殷家中,千叮咛万叮咛,要他一定要赶快和他排行最小的叔父殷东山,和其他族人一起离城。
他当时本坚决不肯离开。
双亲都在宫中,兄长们也在城门上和敌军拼杀,他怎么能逃走?
可庾怜心信誓旦旦的保证,城中还有摄政王领兵的三万精兵,阻止敌军入城绰绰有余。看在情况有些危急的份上,保险起见,她建议殷氏部分族人还是先悄悄南渡,免得全族被困死在城里。
为了使他信服,她不疾不徐的辩理,脸上堆著笑,笑咪咪地说她们庾氏随后就到,届时再到南方相见。
庾怜心和他的婚约是殷瘐两边长辈定下的。两家都是大族,乱世之中,两个大族的婚约,可以使双方资源互通,确保许多族人的安全,因此他依从长辈安排。
之后他不放弃寻找庾怜心,为的是当初她特前来殷府劝他离开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她,他断不可能来到南方,和叔父一起重振殷家,组军卫国。
只是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劝动了他,自己却葬身在洛都。
他永远记得九年前的那一幕----十一岁少女穿着一身鹅黄曲踞深衣,笑的泛出酒窝,和他挥手告别时,衣袖在风中翻飞,有如一只黄色的蝴蝶。
后来洛都的下场如众人所知道的那般。
-----没有三万精兵,没有任何援兵,上阳国危如累卵,北方的国境已被各路胡人包围。而洛都也弹尽粮绝,十五万人手无寸铁,只能用肉身阻挡石云的利箭。整个北方军防溃败,兵败如山倒,先王被俘,任意弃尸在荒野中。逃到南方的世族和瑯琊王勉力守住江水防线,不让胡人渡江南下。江水以北,尸骨遍地,曾经繁华的城镇尽成荒土。
就算是如今偏安江南的上阳国处境也堪忧,境内的地方军蠢蠢欲动,西边的粮仓蜀地被氐人占领。北境君主这几年招兵买马,励国图治,实力越来越强,而东边的海上也不安宁,偶尔还有天钧道的不死神兵出没。
殷叔夜只要一闭上眼,那日的屠城的惨况就会映上脑中。
虽然他不曾亲眼目睹,但这几年的征战,他亲身经历几场惨烈的战事,深知战争无情。
所幸阿父阿母躲过一劫,如今唯有北伐才能救出他们。
是以今日他除了护送宁青杭,还有一件重要无比的事,那就是和周立边境军防之事,请他同意将周氏部曲编入京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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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杭一行人用过周立府中丰盛到不可思议的早膳后,便被一名奴婢领至偏厅的中堂:“这些都是主母早早就帮你们备下的,若有不足之物,尽可吩咐咱们,再去库房取。”
青杭眼花撩乱,大声惊呼:”不得了了,我的天哪,这些都是打哪来的呀?”
中堂上放了一台比人高的豪华织布机,几大笼素丝,一台炼铁炉,还有手锤、风箱不一而足,几卷最新的医书草植记本,一盒朝东笔,几只今醉墨,三大綑丝帛麻布,等等,等等,等等,族繁不及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