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夫人急道:"我辛苦多年,如若连一个儿子都没有留下,百年之后无人祭坟该是多么凄凉。子隐想的是用他换回你,可相国大人不肯,他要的是你们俩都留在稽府阿。我斩钉截铁地拒绝,绝不同意他这样做,他若想要你回去,便得把子隐还给我。最后,相国大人选择维持原状,留下子隐。"
伯宴垮下窄弱的肩头,颓然狂笑:"哈哈…哈哈…弄了半天,原来竟是我的生父不愿我回去,他宁愿选择留下一个有才干天赋的他人之子,也不要一个平庸病弱的亲生子,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稽奚老眼望着本该生在稽府的伯宴,哀哉道:"这几年子隐已经为了此事狠狠惩罚我,和我断绝往来,我早已是后悔莫及。儿阿,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阿父实在有我的苦衷啊!"
"少来什么苦不苦衷的,听着恶心!"
稽奚泪眼婆娑:"世家子弟好好活着不易,外人看着是无限风光,欣羡非常,实则要背负的家族责任如山一般的沉重。稽氏在吴郡的庄园保坞不时要接济流民,贫乱的流民若不收留编管,他日便又成了另一撮恶匪,这其中要花的钱如流水一般,可为了守护一方县城,不得不做。北来的大姓动辄占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我们若要与他们竞争势必得拿出真正的实力阿,在朝廷为官是实力,在庄园自产米粟是实力,族中有争气子弟拉抬名望更是实力阿。如若不然,便是稽氏被几个大族生吞活剥,分崩离析。
伯宴鼻孔喷气。
"儿阿,你能明白为父的苦心吗?长在平凡良民之家并不一定是坏事,更何况,这些年来,我赠与伯府的财帛奴仆亦是不少,两处宅邸皆是出自稽府,足以让你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啊!"
稽广闻言心中一动。
他从未听稽奚说过这些心事。
从前他愤恨稽奚凉薄势利,人前父慈子孝云云,人后却连亲生之子都不认,竟没想到他背后有这些深刻的考量。
可事到如今,伯彦听得下去这番苦心之词吗?
毕竟,稽奚选择舍去他,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若换做他是被舍去的伯彦,他能轻轻松松的宽慰自己吗?
说长在平凡良民之家也没这么糟糕,至少你不用吃竹条,不用被板子抽,不用承担家族责任,多好?
他才不听这套狗屁道理。
伯彦脸色惨澹的摇头:"我不要不愁吃穿,我不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平凡人…这几年我隐忍不发,纵使外界传我有龙阳之癖,我依然没有对外宣扬稽府的丑事,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去稽府做稽家子,可是你们却告诉我这样对我最好?你们凭什么帮我决定要做哪家人?凭什么?"
这时,稽广撩起自己的宽袖,坦臂伸直,露出伤痕累累的臂膀。
他眼神晦然:"看看我臂上的伤疤,每背错一句,相国大人便往臂上抽一鞭,还有背上,腿上,都是疤痕。自打三岁起,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读书,直到昏时。日日皆与简牍为伴,没有过过一天正常人的生活。
伯宴愕然。
"即便如我这样过目不忘,天生便是读书的料,也经常有背错念错的时候。伯宴,你熬不住的,你自小体弱,养在乡下,羊夫人对你管教宽容,不似相国这般苛刻严厉,你从小没念过多少书,你若回到稽府,要补上多少功课?要补上多少典籍?要补上多少礼仪课?苦读和体罚,你挨不住的。"
皇甫兴闻言伸脖一看,心叹一个好端端人模人样的美男子拉起袍袖后,竟是这等粗砺模样,不忍心的转过头去抹把眼泪。
周络陵想起她那个势利眼的阿母,总是羡慕记恨周家主母的几个儿子争气,殊不知优秀的世足子弟竟是要靠这样不人道的方法培养出来。
扶应文轻咳了一下,打断伯宴道:"诸位,稽府的家务事扶某不便多听,容我先处理一件要事。伯公子,我知你有苦衷,可青杭是无辜的,她既不是把你给掉包的羊夫人,也不是拒绝你入稽府的相国大人,说句大白话,她和这整件破事一点干系都没有,你这样把她捆了绑了藏了实在是说不过去。这样吧,既然你目的已达到,相国大人已经出面,不如就干脆把她放了吧,你们再慢慢细说,如何?"
被怨恨缠绕好几年的伯宴,既然选择在昨日放手一搏,干下这件大事,此时哪肯轻易低头?
"谁说我目的达到?今日,相国大人定得同意我入稽府,我才能放了她。"
扶应文无言望着常夙沙表示:怎么办,这个竖子不肯听话?要不你动个手?
常夙沙用眼神示意:咱们千万不能一刀弊了他,否则找不到青杭。
常夙沙望了四周一眼,再瞧瞧一直在树林中寻人徒劳无功的殷氏部曲,抽出腰中软剑,难得露出笑容,是毛骨悚然盯着你瞧的那种笑。
他对着伯彦道:"伯公子甚是聪明,没有将人藏在自家宅中,但人总是藏在你眼皮子底下,否则如何确保她没有被找到?她可是你唯一的筹码。让我猜猜,这方圆两里只有你伯府别业和一座破佛塔,既然不在别业之中,那十之八九便是在佛塔里了,对吗?"
伯宴大声驳斥道:"胡说!那个佛塔名叫平云塔,盖在平云寺的后面,本来香火甚旺,但四年前平云寺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平云塔也被烧了一角,于是便不再有香客来,成了废弃的破塔,被从前的住持给锁了起来,根本无人能进入。"
常夙沙的软剑极轻,清风微弗便在空气中发出嘶嘶声响,擦的众人耳膜发疼。
他铁眉一挑:"哦?你对这个佛塔还真是了解,知道他破旧废弃,还不见香客和闲杂人等?哼,听起来就是个藏人的好去处,你敢说你真没把人藏在里面吗?"
伯宴一介体弱文士,从未见过动真格的刀剑。
常夙沙的软剑在日光下闪著银晃晃的剑光,凌厉眼神扫过他时更有如飞匕射来一般。
他一时抵不住紧张之意,害怕地望了树林之中的平云塔。
只消这瞬间一眼,就这么一眼足矣。
常夙沙便当机立断肯定青杭被藏在平云寺之中,登时如电光火石般急驰奔向佛寺。
同时间,小虎也鼓肺大喝"拦住贼人"。
众部曲火速团团围住伯宴,以防他从后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