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斐见状,匆匆忙忙落了句“走了”,当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屋内燃着暖炉,沈嫣解下大氅,抱着暖手炉在榻上坐了一会。
云苓给她倒了杯茶端上来,热腾腾的茶汤滚过喉咙,冰冷僵硬的四肢总算回温。
松音往窗外探了探,见玉嬷嬷走了,这才回过身来笑着说:“玉嬷嬷在咱们跟前倒是横,见了镇北王还不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可不,”云苓低声道,“这才回来一日,就把世子爷赶到军营去了,连个喘息的功夫都不给,世子爷金尊玉贵,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两个丫鬟都是自小伺候在身边的,关起门来说话也不忌惮。
松音道:“王爷性子是冷,光是站在那一句话不说,满院子的人腿肚子都泛软,我瞧着就连凌安和隋安他们两个,在王爷面前也是头都不敢抬的。只是没想到,”说着看向自家姑娘恬静的面容,“王爷对姑娘还是很好的,有那枚玉佩在,往后谁还敢欺咱们姑娘?”
此话一出,倒让云苓想起那日在富春茶庄外,就连柳依依那等低贱的外妇也敢取笑自家姑娘的缺陷,旁人暗地里更不知议论成什么样了。
好在王爷回京,不管是凭着忠定公沈三爷的面子还是儿媳的身份,日后姑娘都多了一层强大的庇护。
沈嫣沉默地思忖一会,谢斐此去须得十日才能回府,再往后,岁末年初,大大小小的宫宴接踵而至,一想到到时还要违背本心与他虚与委蛇,她就累得慌。
这十日,对她来说是最快,也是最适合的时机。
她靠在引枕上缓缓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来,在眼下描了一圈淡淡的光影。
三年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拜堂成亲时她一身凤冠霞帔,无人知晓,她掩在那描金绘彩的合欢扇之下,心中有多么的紧张和欢喜,街边的响炮何等震耳,礼官的唱词何等动听,那时她想着,与她此生同心同结的,是全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
到后来,那堪芳意尽,夜夜没寒潮,她曾欢喜过的矜贵风流反倒成了夺她命的刀,从前有多期许,如今就有多失望,可怎么说呢,他们本就始于一个醉酒后的赌约,他从未捧出一颗真心相待,这段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痴心错付罢了。
下了榻,她慢慢走到书案前,亲自铺纸磨墨。
悲与喜,爱或憎,终于到了断的时候,过往种种凝成和离书上短短一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沈嫣握紧手中的紫毫,深深地吸了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出这一步,白纸黑字,落笔成文,便不再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目光凝于落款处,唇角微松,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云苓见她在书案前写字,倒了杯茶端过来,“姑娘还在写女书吗?”
女书是沈家姑奶奶沈溆和离后一直在做的事情,此前沈溆前夫殷琼南在湖南永州任过三年地方官,那处偏僻异常,民风都未完全开化,沈溆便在当地主动司职女子教娱。
女书从汉朝流传至今,千余年来光靠长辈传给小辈、妇人传给女儿,到如今仅有几位老妪通晓这一门女子独有的语言,沈溆过去之后,日日辗转于那几名老妪和年轻女子之间,一点点地教会她们书写和唱读,慢慢地,女书才在那南岭山脉穷乡僻地重新找回了生机。
后来丈夫回京任职,沈溆也没有放弃女书的传承,因女书仅流传当地女子之间,外形奇特难认,竟被那殷琼南的母亲污蔑与人有私,以此书信与永州男子暗通款曲,沈溆一气之下与殷琼南和离,此后天高地广,无拘无束,索性常住湘南,一年才回京一次。
沈嫣没什么能够帮到姑姑的,无事时便抄写女书,或将文字绣在扇面和绢帕上,待到年底沈溆回京再交给她。
是以云苓看到沈嫣在书案前待了许久,以为她又在替姑奶奶抄书,直到目光无意间扫过开化纸上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到那醒目的“和离书”三字,登时瞪大了双眼,笑意直接僵在嘴角。
“姑娘,这是……”
沈嫣轻松地吐了口气,不禁莞尔,眸光温和却坚定。
是啊,和离书。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必再隐瞒什么。
云苓在和离书落款处看到自家姑娘白纸黑字签下的姓名,怔愣了许久都未回过神,“姑娘要与世子爷和离?”
沈嫣轻垂眼睑,点了点头,明黄烛火之下的雪肌柔白细腻,清丽绝尘的容色隐在明昧的灯火里,透出几分温婉和煦的美丽。
她移开镇尺,将和离书从一沓纸张中拿起来,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仿佛似水流年也在这浓稠鲜亮的墨色里慢慢流逝。
云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依旧错愕不已,但细细想来,这数月以来,姑娘的状态果真不大对。
从前最是温软顺从之人,却铁了心回娘家陪老太太,将世子爷一晾就是十几日,还说过往后再也不要世子爷送来的东西,细想近日以来,世子爷送来的那些玩意无一例外地都被姑娘锁进箱底,多瞧一眼都没有。
可今日世子出门之前,姑娘还亲自到府门前送他,难道都是山雨欲来时的假象?
云苓不禁喃喃:“姑娘早已经动了和离的心思,只是在等王爷回京?”
沈嫣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打了个手势:“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明日你到离北堂打听打听公爹何时在府上,我寻个恰当的时机过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