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选择当一个屠夫。
梁不近曾经以为他选择这个行当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但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终于明白,他根本离不开刀。
无论是否在屠宰场,无论是否需要用刀,无论夜寐昼醒、行止坐卧——
他永远带着那把厚重锋利的屠刀。
除了这件事,他的确做到了“不让梁不近有任何不悦”。
“它只是刀,就像你我的衣衫,女子的珠翠,我习惯了它,为什么你会如此在意?”
“因为你依恋它更甚于我。”
他惊讶而哀伤:“不是的。”
梁不近也难以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因一件死物妒心大盛,这实在太滑稽,太屈辱了。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狂乱的臆想。
刀光像一位妖异的鬼魅,无时无刻不用它华彩绚烂的幽波摄取萧幸的魂魄,摧毁梁不近的理智。
饮食时,她觉得刀柄的晃颤与萧幸咀嚼的频率一致;休憩时,她看到他即便闭着眼也会下意识地抚摸刀鞘,刀体的弯弧恰好贴合他的掌心,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甚至在床笫间,她都会暗暗计较他对刀的摩挲与对自己的柔抚究竟何者更温情。
他是个天生的刀客,能与任何一把刀契合,也能迅速领悟任意一种刀法,而他从不因这种天赋自傲,只以一种温顺谦和的姿态伴侍在她左右。
她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
她知道,半生漂泊令萧幸习惯了它的存在,她不能拔除它,却可以用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这激起她的好胜之心。
梁不近倾偎在丈夫怀中,用宣战般的语气道:“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
这令萧幸受宠若惊。
他从未奢求她会给自己诞下后代,她如此孤迥,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附赘悬疣。而她竟愿意为自己做出牺牲——他被圈在茫然的喜悦里,只觉热血沸腾,无以为报。
有孕之后,梁不近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更多眷注,萧幸也变得更忙碌、更疲惫、更不愿卸下他的刀。
她的目光由柔情变为哀婉,一个黑惨的夜晚,她近乎卑弱地恳求道:“你不能为我放下刀么?我不想看见它。”
实际上,昏暗的屋内,它隐没在阴影中,几乎不能为人眼所见,可她就是能觉察到它的存在。
“我……可是,为什么?我需要它。”面对妻子的请求,他感到惶然无措。
“因为我舍弃了秋江剑!”她怒道,“你也应当放下过去的一切,包括这把刀!”
他讷然摇头:“不近,它不是原来的那一把……”
“它是。”梁不近阴鸷地盯着他,“它就寄宿在你身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萧幸避开了她的诘问,只低声道:“我去打些热水,你好好休息。”
梁不近此刻才明白,自己既然厌恶男子,又为何会喜欢上萧幸。
比起人,他更像是刀的祭品,他可以轻易地随她远离江湖,是因为他对人世种种没有分毫留恋,他是刀客,也是屠夫,杀人与宰杀牲畜并无分别,但离开了刀,他便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他根本不知道人应当怎么活。
他不爱她,只是将她视作同类,才如此亲近。
梁不近忆起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他为她拭剑时的神情温柔似水,几乎能将人溺毙。
但这份温柔不是给她的。
如果她一直是梁家大小姐,如果她从未思考自己真正的归处,一把天生的刀和一柄被冶炼、鼓铸、规训的剑,也许可以各取所需、琴瑟和鸣。
不被理解、也不可能被理解的痛苦使她性情怨郁,阴晴不定。
她时常听到邻人的劝导——
“哎呀,梁娘子是有些……不过女人怀孕后都是这样,你得多担待着些。”
“是呢,萧屠,别担心,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