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姑母不是贞柔皇后,虽然是一样的深受帝宠、也一样拥有一个足够出色的娘家侄子,她却没有人家当皇后的命,更没有生出武宗皇帝那样儿子的本事……我还曾因此替你耿耿于怀地惋惜过许久,但如今来看,我却反而觉得,这对于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等到日后东宫里那位登基为帝,我必定是要退下来的,”林泉那时候已经多多少少地窥测到了未来的轨迹,说这话时神色间并没有什么颓唐灰败之意,只是一股看破世事的平静与麻木,“但你却未必需要如此。”
“当今的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时候你看着他好像很忌讳的事情,他似乎又一点都不忌讳,看着他好像分明不在乎的,他又反而……出人意料。”林泉话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用不算高明的手段草草转移话题道,“总之,你日后若是能在他手下混出头来,我便再不忧心你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了。”
“要向着郇相的高度努力啊,”最后的最后,林泉拍了拍骆琲的肩膀,感慨万千道,“读书人这辈子,能做到郇渏初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就真是青史留名,死而无憾了啊。”
外祖父在外面从不说,但内心一向以郇渏初为人生榜样,或者说,大庄的读书人里,十个里至少有七八个是郇相的拥簇,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单独拿出来说的新鲜事,故而林泉最后的那句感慨,骆琲听了听,但却也只是听听便罢,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
但当钟意问他,你的初心是什么的时候,骆琲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林泉当时说那句话的模样:双眼微微眯起,腰背有着他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数都有着的不甚明显的佝偻,但最后发出那句“青史留名,死而无憾”的感慨时,双眼里精光闪烁,明亮异常。
但骆琲知道,外祖父眼里的那点点星光,不只是为了“青史留名”这四个字,或说求名,林泉也不是没有,真正让他提起来便激动得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的,反而恰恰是前面那半句。
——读书人这辈子,能做到郇渏初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
据《庄史·武宗本纪》记载,郇相这辈子,除了早年跟着武宗皇帝征战四方外,大庄一统草原天下四方皆安后,他总共做了四件但凡写庄史绝对略不过的大事。
原初新政:裁撤世家豪门独占、垄断之商行三百余,建大庄“一通行”,将上至富甲一方的豪绅、下至走街串巷的担夫小贩,皆尽收纳入其中,肃清行规,一以共通之。
青苗改革:引进西土番种,精挑杂配,产量翻倍,推而普及,将大庄百姓彻底从灾年食不果腹的遭遇里解脱出来。
景乐变法:往西北重开唐时丝绸之路,沿途五千里皆设关卡补给,由兵部与户部共同出力,在原先西北十二盟的地盘上开集设市,一边传播孔孟之道给化外之民,一边充实大庄的马匹后备。
还有最后一个毁誉参半、至今功过不好一以置评的“福船新法”。
骆琲突然醒悟了,外祖父这辈子官至首辅,位极人臣,但提起郇相,自认只有“远远不及之”一句,他差的是名利权势么?他真正渴求的,曾经不经意间在对骆琲的期许里流露出来的,恰恰是每个读书人最早启蒙时学的那一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骆琲终于翻到了自己六岁时习字临过的这张帖子,看着上面那稚嫩的笔触、幼圆的字迹,以及即使这般都遮不住的,字里行间又处处流露出坚定坚韧。
骆琲想,其实外祖父真的是很厉害,他在三年前就看出来的东西,自己竟然恍恍惚惚了这么久才被人的当头一问赫然叫醒。
他确实是一路走得太顺了,顺到哲宗皇帝一驾崩,先前遮风挡雨的大树一被挪开,他就惊慌失措,惶惶然而不知所以然,浑浑噩噩以度日,自怨自艾,自轻自贱,却险些连自己最初读书时候一笔一划写下的志向都遗失在回忆里了。
四月二十一,保和殿,应殿试。
当骆琲拿到那道策论题目,一笔一笔地写下自己早在三年前便粗略想过、却在三年后因各种这样那样的缘故不敢轻易提出的字字句句时,心里是一面坦然无惧的平静。
骆琲想,五妹妹说得对,他这两年活得浑浑噩噩如惊弓之鸟,怕多来多错,便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恍恍惚惚,似乎确实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磨尽了。
他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可以为了权势舔着脸厚颜追逐在一个对自己无意的女孩子身后、不厌其烦地大献殷勤;会在落笔时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句写得乖张左性了些,让上位者心生不喜……他变成了一个他原先一直看不起的人。
确实是有些可怜了。
不过这一回,他不想再那样了。
骆琲兴致所致,直抒胸臆,很快便洋洋洒洒地答完了卷子,最后神色平静地落笔回顾时,骆琲在心里地默默地想:好在如今家中姊妹都有了归处,若是这份答卷真戳到了哪个人的肺管子,降罪蒙灾,遭受牢狱之恩,至少他现在还算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至于真再牵连了哪个去。
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他自认为整个承恩侯府隐忍了两年余,却从来没想过,人家到底要不要他这样所谓的“隐忍”。
骆琲心情平静想,这答卷若能得人青睐,自己也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若是揣摩错了圣意站反了位儿……至少自己往后,也彻底不用再去拖累她们几个了。
总比现在不上不下、仰仗着旁人的脸色过活,且还要拉着自己身后的所有人一起,都得忍受着旁人无来由的发作、诘难……的好。
骆琲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走出保和殿时,望着殿外晴空万里、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骆琲的心绪也被笼罩得分外宁静平和,他在心里默默地评价自己道:这一回,倒也算是“不破不立”了。
翌日,慎思殿内。
宣宗皇帝面色凝重地端坐在御案后,对着两个突然被传唤过来、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臣属叹了口气,神情复杂道:“今日叫二位来,是想让你们先一起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