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钟意的手摸到同心七宝钗时,她却在那么一刹那,神台突然清明了。
钟意几乎是认命而又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所谓的“选择”,扎眼睛、扎胳膊、扎腿上……等着她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彻底激怒了定西侯世子,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警惕,面对接下来更为惨烈的侮辱,以及,一条必死之路。
钟意根本就没有与对方谈判的机会,更没有行凶第二回的可能。
要是不想承受这般折辱,除非现在立时天降神兵,要靠她自己的话,她绝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也只能一击致命。
那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钟意捏着钗尾往下扎的时候,还有余神分心感慨了下琉璃金确实是个好东西,自己真的就没怎么用力,也就是往常给静安师太捏捏脖子揉揉腰的劲儿吧,就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对方的颈部。
漫天的鲜血飞溅出来,泼了钟意一头一脑。
钟意想,这回也算是彻底玩砸锅了,她竟然杀了定西侯世子,定西侯府必然与她纠缠到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于她。
钟意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思考自己要不要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便直接一死了之、免得受日后活受罪。
然后在心里木木地摇了摇头,心道:算了吧,杀别人就很难了,杀我自己那就更下不去手了,万一要死不死地没死成,更是受罪。
还是先活着吧,能多活一会儿活一会儿,活着多好啊,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钟意静静地坐在定西侯世子的尸身旁发了会儿呆,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外面不知何时也格外静谧了起来,连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钟意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现在是在无边无际的野外,沐浴春光,享受天地自然……
然后猛地一睁眼,定睛往地上看去,对着那道在假山乱石的映衬下已经将将要模糊成一团的黑影,霎时白了脸。
钟意僵着脖子,一点一点挪着脑袋回头看去。
“朕刚才还在想,”裴度低低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视线与钟意平齐,淡淡道,“你是不是打算要在这里坐一下午。”
钟意张了张嘴,她想行个礼问声好的,但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噎得死死的,任凭她怎么着急努力,就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钟意急着急着,就忍不住急哭了,既是为当下的处境,也是因自己的笨拙。
模糊间,钟意听到身前的人低低的叹了口气,然后便眼前被什么东西盖住了,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种黑暗,好像连对面的人都一样消失了,让钟意有种将近窒息的恐惧。
好在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她的惊惧惊悸,很快便开口说了几句话,至少弄出了点声音来。
“刚才杀人的时候不害怕,现在见了朕倒是怕得跟看到了鬼一般,”裴度一边捏着钟意的下巴强着她抬起头来、拿了帕子细细地给她擦着脸的血与泪,一边低低地叹息着,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退步道,“算了,你先闭上眼睛,一会儿脸上的血都进眼睛里去了……好了,不要哭了,不怕,朕在,没事了。”
钟意想,这位皇帝陛下以前一定没有真的怎么安慰过人,因为他就完全不知道,当他用这样温柔的语调轻声哄着一个人“不要哭”的时候,对方的眼泪根本就不会由此止住,反而会愈演愈烈。
钟意浑身颤抖,哭到停不下来,很奇怪,她其实对刚才的动手并不如何后悔,也算不上真的是如何如何地害怕,可她就是想哭,很想很想哭,哭到停不下来。
她的哭声甚至从含在嗓子眼模糊一团的哽咽,一步一步发展到快要成“孟姜女哭长城”的架势。
一片模糊中,钟意感到对面人的身影微微僵硬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被自己安慰了两句还越哭越凶了,犹豫了片刻,无奈地放弃把钟意的脸擦干净的无意义举动,低低叹息一声,拢了拢钟意的脑袋,顿了顿,让人靠在了自己胸口上。
“算了,哭就哭吧,”裴度僵着身子无可奈何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真是麻烦,唉。”
于是钟意总算能毫无顾忌地、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宣泄一般,靠在这位陛下胸前,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我,我没有,我本来没有想杀人……”
钟意想,自己这句辩解实在是既苍白、又无力,她方才动手杀人的罪证都还摆在他们两个身边,且对方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把方才钟意行凶的整个过程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钟意还如此狡辩,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但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嘴巴里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仿佛她的嘴巴突然被另外一个别的什么人控制了一般,丝毫不停自己大脑的指挥,只一意孤行地对着身前人哭诉着:“我不想,我没有,我本来……”
很苍白无力的解释,但钟意就是要说。
恍惚间,钟意似乎又想明白了,她并不后悔方才自己动手杀了定西侯世子,也不惧怕死人,她之所以在这里哭到歇斯底里地停不下来,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心里委屈。
就是因着委屈,她那仿佛被人为掐掉的嗓子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功能,如一个怨妇般对着身前的人一遍又一遍重复诉说着毫无意义的字句。
“朕知道,”裴度伸手揉了揉钟意的头顶,温声道,“不是你的错,是他该死。”
犹豫了片刻,见钟意哭得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裴度顿了顿,捂住了怀中人的眼睛,然后对着旁边做了什么,瞬息之后,确定地上躺着那位死得不能再死了,裴度低下头,轻轻附在钟意耳畔,小声哄她道:“其实刚才人还活着……你没有杀他,是朕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