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寒露已到,年末将至。
前朝里,许昌地动事罢,流民安定,灾情得解,原礼部侍郎冯毅携十三名政知堂故人满誉而归,成功遏制了“大灾后必逢大疫”的发生,归朝后加封同书门下平章事。
——其时正逢内阁首辅林泉乞骸骨,御前暂按下不表,但朝野皆道:林泉欲退,冯毅或有入阁之势。
另边,迁延近两年的江南船坞之乱案终于尘埃落定,新科探花郎骆翀云结案后自金陵北上,归于洛阳,得授翰林院编修,入政知堂,主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事,时间,正如无头苍蝇般人心惶惶的林系派皆朝之靠拢,隐隐要自成股。
而夹在这其间的,定西侯告老,楚襄侯整装预备举家北赴,这都算不得是什么值得提的新鲜事了。
宣帝三年,四方皆定,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大安,上正式于大朝会上嘱众臣起议“福船新法”,郇渏初于二十年年前写下的草本流出,时朝野内外,大江南北,群民热议,不只儒生学子们时常当街论道,与个细则利弊炒得热火朝天,就连目不识丁的百姓妇孺,茶余饭后,都能随口地唠叨上两句。
——无他,只因郇相郇渏初五个字,自青苗改革后,便早已经成大庄四境之内、百年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热议的存在了。
虽然这二类人之间彼此谈论的重点,那可谓是天差地别、完全不可概而论就是了。
不过这切与处在深宫里的钟意都没什么关系了。
钟意最近迷上了插花学画,跟着两国大长公主道,日日侍弄着御花园里的那些存货,祖孙二人直把个好好的御花园折腾得残花遍地、委顿不堪,偏偏这还是宣宗皇帝金口玉言亲自点头应允的,宫里的人谁见着了都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祈求着:这两位主儿都悠着点,也不图御花园里的这些名贵花草最后能留下些什么,只求现在的撑过今年冬天就行……
而见两国大长公主日日往宫里跑的麻烦,宣宗皇帝更是直接将慈仁宫收拾了出来给老人家暂住,御史台的几位大夫上书含含糊糊地隐晦提了好几次‘不合规矩‘,皆被宣宗皇帝以贯之的无视过去了,众臣无奈,不好在这等后宫琐事上特特与皇帝别苗头,也就只好纷纷装作熟视无睹了。
——“啊?不合规距么?我不知道啊……唉呀,韩兄啊韩兄,你整天盯着后宫里那些女人做什么啊!没意思得很……福船新法新修的第四十版看了么?那可是长宁侯亲自操刀,据说照着郇相当年喝高了跟他唠的那些旧话改的,嗨,之前那些版本哪能跟它比……什么?你还没看啊?你说你这,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我不与你说了,我换个人聊去……”
而至于钟意的画技也总算磨得连两国大长公主都没了脾气,从毫无底线地捧场赞许,到欲言又止委婉提议,再到后来干脆连连摇头,就差没有直呼“朽木不可雕也”了。
但即便如此,祖孙二人还是个教个学玩地不亦乐乎,两国大长公主不嫌弃钟意画的不忍直视,钟意自己的心态也好的很,画出个什么鬼画符来都还能乐滋滋的美半天,深觉自己比前日有了些进步。
后来有日,钟意总算画了副能让两国大长公主见了,眉头皱得不那么紧、堪堪还可点头赞句“不错”的《秋日雁归图》来,美得钟意拿着自我欣赏了好半天,宣宗皇帝见她高兴,更是直接讨了来,挂到了慎思殿自己的御案后。
当然,造成的直接结果便是:后来每位来慎思殿议事的朝臣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被那画上稚拙的笔触吸引了目光,个个人老成精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陛下这画,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名家手笔,难道是在暗示着我们什么?
等到后来宣宗皇帝主动提起巡幸塞外事时,个个更是恨不得拍着自己的大腿直呼:我就说嘛,早该猜到这里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话归当下,在寒露刚过、芦花飞满天的时节里,长乐宫里喜气洋洋,整个后宫迎来了自宣宗皇帝登基以来最大的喜讯。
“我这……我这真的是有了吗?”钟意眨了眨眼睛,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既是美滋滋又是忍不住担忧地重复问道,“可是我这两个月来……点感觉也没有啊?”
她这副既得意又不安的模样,逗得满宫上下皆是止不住地笑,负责诊脉的太医院院判徐如光小心翼翼地收了脉枕,闻言忙不迭的赔笑道:“不会错的,娘娘您这滑脉如珠滚盘,明显的很……你且悉心养着,再过段日子就显出来了。”
两国大长公主听得双手合十,忍不住朝着东边拜了拜菩萨。——这么个往常如何都不信神鬼之说的人,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些了。
“太好了,”站在边上自闻讯赶来到现在直端着副再是沉稳不过模样的宣宗皇帝,听得此处,都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俯下身来把抱住了坐在软凳上的钟意,遍又遍地喃喃自语道,“朕要做父亲了,朕也要做父亲了……”
“是啊,”本来对此事还没有什么真实感的钟意,看得宣宗皇帝如此激动的模样,心里也是软得不行,水光莹莹地望着宣宗皇帝道,“臣妾有陛下的孩子了。”
二人目光相对,皆是忍不住的柔情蜜意。
“只是到底阿意的年纪也还是小了些,”两国大长公主当着两人的面不好说这等晦气话,转头见着长宁侯,便忍不住的低声抱怨道,“皇帝也真是的,也不看看阿意才现在多大,就这么……着急着什么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男人啊,就只顾着自己时痛快,点也不管我们女人的死活……”
惨被划为“这些男人”的长宁侯只能委委屈屈地躬身站定,毕恭毕敬的向两国大长公主请示道:“那以公主的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两国大长公主瞪了长宁侯眼,实是不忿道,“孩子都有了,当然只能好好地看护着,定要母子平安……别的我还能说什么,皇帝大了,他们后宫自个儿的事情,说的好像我还真能插上什么嘴般!”
长宁侯知两国大长公主心气不顺,也不敢多言,只好气地赔着笑脸顺着她说话。
“不过,”两国大长公主念叨着念叨着,眉间皱,突然又想到桩事来,“既然现在连孩子都有了,阿意这位分,是不是该趁此动上动了?”
长宁侯默了默,犹豫了瞬,还是主动与两国大长公主坦白道:“有桩事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其实然斐之前找过我,隐约提了提这事儿……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想直接立阿意为后,册封宫。”
两国大长公主听得愣,怔忪片刻后,还是犹豫着摇了摇头,不甚坚定地否决道:“还是算了吧……树大招风,如今这等关头,立后什么的还是错错再说,先等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吧。”
本来升位分这事,是两国大长公主先提的,可是话说到此处,她又反成了更不愿意的那个,就在那里纠结来纠结去,又忍不住撩起眼皮轻轻地瞪了长宁侯眼,没头没尾地问了他句:“他真是这样与你说的?……你有没有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因为真心喜欢阿意想娶她,还是因为……”
“羲悦,”长宁侯轻轻地按住了两国大长公主的肩膀,打断她道,“然斐与他父皇不样的,这孩子重情念旧……你先安安心,阿意她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静淑的。”
“嗬,”两国大长公主听了便不住的冷笑道,“先帝如何就不‘重情念旧‘了?他待那骆氏不是‘重‘得很、‘念‘得很,生前冠绝后宫,此后念念不忘……我们老裴家连着几代都出这种痴情种,自宗皇帝起,后宫椒房独宠的比比皆是,最怕的不是皇帝不重情,怕的是他太重情,而重的偏偏不是你家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