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恰是从琴婶方才上楼之后的背影处传来。这一声惊呼着实吓坏了众人。第一个冲上楼去的,是来时候给我们开门的女佣。在她到楼梯缓台的时候,就听见楼上又嘈杂起来。声音虽然不小,情绪也能感知出一二,但毕竟这房子太大,空旷得不拢音,所以,在楼下听起来,就没有那么清楚。
但,隐约还是能听到几个词:“荷包(衣服兜儿)、断掉勒、讲讲好(刚刚好)。”这只言片语,我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事,不过,貌似有曹灿灿的声音。我有些奇怪,这丫头不是给我送完裤子下了楼吗?什么时候又回去了楼上?我亦无心去理会他们的事,便转身又看了看母亲,顺便偷瞄了一眼父亲。也许是生活环境的不同导致俩人从外表上,就是不般配的,何况精神世界。我在心里轻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口气,是感叹母亲,还是感叹我这个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自己。
女佣上楼不大一会儿,就见琴婶和曹灿灿下了楼。曹灿灿一脸气愤,毕竟是小孩子,喜怒哀乐都喜欢在脸上表达得淋漓尽致,就她那个表情,不明所以的,还以为怎么着了。而琴婶,虽然努力克制,但,毕竟人都是感性的动物,无论做何掩饰,那种从心里释放出来的情绪,还是能从肢体语言和表情微妙的变化里找到蛛丝马迹。
琴婶走过楼梯缓台,一抬头,发现大厅里的人都齐刷刷地望向自己,便尬笑了一下:“哎呀,么得斯(没事儿),我就是看灿灿弄脏了早上新换的衣服,说了她几句,你们聊。瞧我,哈哈,毛里毛糙(粗心)的,竟忘记了家里还有客人嘞。姐姐莫见笑哈。”琴婶这普通话里夹杂着个别方言,像我这种北方人,哪怕听得懂,也还是得在脑子里转悠一会儿。那时候,普及普通话主要针对的还是公众,类似于学校、传媒等,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不在公共地方办公,便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我还在脑袋里过滤着琴婶刚才说的话,突然,从琴婶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明显怨气很大。
是曹灿灿。
她拍了琴婶后背一下,便急性地说:“妈,你为么不说你镯子断掉了?那么贵的东西,你平时都不舍得戴,放衣服里好好的,怎么就断了?而且早不断,晚不断,偏偏今天断?”
奶奶听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被坐在侧沙发上的父亲抢了去:“什么镯子?”
“爸,就是你出国去缅甸,给妈妈带回来的那个玉镯子。妈妈一直放抽屉的衣服口袋里,谁知,刚才找针线发现断了。”曹灿灿的话,句句都带着拖长了的尾音,那种感觉,不像是在叙述事情经过,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跑到父亲身边伸冤一般。
琴婶回头,厉声呵斥曹灿灿:“闭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不要插嘴!这没你的事儿,你上楼学习去。”琴婶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盯着其女儿。曹灿灿回了一句:“我才不!”一溜烟儿跑到了父亲身后。
琴婶的表情特别难看,她那眉眼之间,已经不能用强颜欢笑来做掩饰了,她冲着奶奶的方向,身体微倾,声音弱弱地说道:“妈,别听小孩子乱讲话。没事儿,可能是我什么时候不小心碰的,没有记住。破财免灾,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那个,姐姐哈,你也莫怪小娃儿胡说八道,不要往心里去哈。”我和母亲毕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接触的事情少,自然脑神经转的慢。要不是琴婶冲着母亲讲,不要母亲乱想,我还不清楚那句“早不断,晚不断,偏偏今天断”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说我?!
奶奶有些生气,她收起了刚才那挂在脸上的笑容,对着琴婶说道:“小琴,这种事,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叫做可能?如果,你觉得是可能的话,干嘛要讲出来?还在楼上大呼小叫的?莫要说今天家里有客人,就是没有,你这个样子,也不是我们曹家媳妇应有的稳重!”奶奶说到最后,稳重两个字,用的力气很大。
琴婶知道奶奶生气了,便急忙走下楼梯,到奶奶身边,一手抚奶后背,试图用顺气的方法让老人家消消气,同时又在奶奶身边弯腰道歉:“妈,我知道我错了,是我没有管教好灿灿,我现在就带她上楼,就上楼哈!您消消气。”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还没有迈出去两步,便听奶奶在身后叫到:“站住!这么大的事,是你说撒口就撒口,你说收网就收网的吗?太没有规矩了,这要是今天坐在厅堂里的,都是名门家,你这轻挑的性子,岂不是丢尽了我曹家的颜面?!”
奶奶说的掷地有声,她严肃起来,一点都不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同时,奶奶的一番话,倒让我听出了两个大概。这第一,曹家,奶奶做主。第二,奶奶不待见琴婶。这两重意思,后来,在我居住在曹家的日子里,更是得到了证实。
琴婶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不敢动,也没有再说话。气氛一度变得紧张起来。
我毕竟年龄小,哪怕听出来这矛盾的核心,我被安上了一个最佳嫌疑人,但依旧没心没肺地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因为四个字,问心无愧。不是我做的,我怕什么?
我环顾着周围事件参与者的表情,从而想去感知其内心的真实所想。用现代科学上来说,就是微表情学。当我目光定格在身后母亲的脸上时,心里不由得一惊!因为我见到母亲愤怒的目光正盯着我,或许,一直盯着我后脑勺许久。我摇了摇头,企图告诉母亲不是我做的,和我无关,但母亲依旧满面通红,气呼呼地站在原地看着我。
父亲冲着琴婶说到:“多大个事,咋咋呼呼的,等我再出差,带一个回来便是。”未等琴婶回应,曹灿灿在其身后便伸长了脖子,冲着父亲的脸说:“爸!这不是你再买不买的事情。是我家即将来个捣蛋鬼,来个贼!”
那个贼字,拖着长长的尾音,特别刺耳。那个年代,贼这个词,对人格侮辱的程度远远大于现在。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穷丫头,趁着在人家屋子里换衣服时,翻了人家柜子,弄碎了人家珍贵的玉镯子,很合情合理。但是,真的不是我做的。琴婶在曹灿灿说完那句话之后,便气得大步冲向父亲身边,指着其女儿的鼻子,激动地说:“上楼!我吕琴的脸,今天算是都让你丢尽了。”琴婶本身就瘦,因暴怒而暴起的青筋贴在其额头上,看起来有些恐怖。其实,琴婶如此气愤也难怪,奶奶刚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曹家媳妇应有的稳重,这边,曹灿灿总是不时地添油加醋,这活生生地又给其扣了一顶教子无方的帽子。换了是谁,生气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