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叔夜十二岁前,过的是逍遥自在么子的日子。
功名和官职已经被上面几个兄长扛了去,阿父阿母对他无所求,家中事务更是不需要他担忧。么子的最大任务便是顺着天生禀性长大,承欢膝下便可。
他的叔父殷东山也一样是么子,虽窝居自家中,最大的任务便是教导殷家青年子弟读书和政事。
但他才名远播,朝廷几次任官他都推辞不前,且每次推辞,下次的官衔便更显赫,可他依旧坚持不任官就是不任官。
和殷叔夜一样,他上头已经有好几个兄长在朝为官,殷家的功名无需他这个么子来担。
经常有人讥笑殷东山是欲擒故纵,故意推辞,实则是想要上头自己开口给他更高的官位,但他深知叔父的脾性。
做得好的事,不代表他爱做,不代表他乐意做。
叔父有处理政事的高明才能和手腕,但他实际上并不爱做。
有时候,老天爷真是错给了才赋。
世族大家要做的事情多了去!在朝为官只是其中的表象,真正的实力和根基其实是在庄园之中。
于是殷东山便时常带着殷叔夜,到隔壁山阳县视察自家庄园,顺道拜访他的一狗票名士好友。
他自打五岁起便爱跟着殷东山游山玩水,品茗饮酒,反正待在洛都也没事干,无论是诸侯争斗或是边境的军事都没他的份。
叔父的好友是几个厌恶朝政的士人,一同辞官之后,在山阳县某个种满竹林的村子中生活。
他们在上阳国名气赫赫,顶顶风流,都曾经有过或高或低的官位,可却因为都厌烦诸侯间的恶斗,而隐居于此过著悠闲自足的日子。
每每和叔父到这住上十天半个月,便是他最惬意快活的时候。原因无他,因为他们是一群奇人。
宗炀从前是太学博士,曾有太学学生五百,他姿容俊秀,身长八尺,隐居在山阳县时,以打铁为生,村子中的农户经常拎着自家种的粟米或是自己酿的酒,和他换农事铁具。
曾经的一介大儒,打起铁来虎虎生风。若无其事地袒著上臂,即使是挥汗如雨,举止看起来依旧是潇洒飘然。
嗜酒如命的郁咸,顿顿餐时皆要喝酒,喝的醉时,便来抚琴高歌,他的琴曲冠绝上阳国。其中的落云散更是惊世动人,琴谱洛阳纸贵,一谱难求。
刑颖和阮良夫两个喜爱谈玄,喜爱谈天论地,可以从盘古开天讲到隔壁的阿春出嫁了没。在一旁聆听他们两个斗嘴,可以多扒三碗饭。
还有擅写书法的汲松,很会酿酒的郁夫人,满脑袋想着长生不老炼丹药的井循。
擅写诗文讽刺诸侯的王牧,还有擅写诗文讽刺夫君王牧的王夫人。
当时他年纪太小,眼里只看到这群人在原野潇洒漫游,幕天席地,在田间挥琴吟唱。没有意识到这底下波涛汹涌的愤世嫉俗,也没有感受到世道对这群人的权势压迫。
最后一次和殷东山拜访他们,是他十二岁的时候。离去两个月后,叔父的好友们因为不愿支持任何一位诸侯王,一个接着一个被杀头。
一年后,洛都被破,他们如若当初侥幸没死在诸侯刀下,极有可能也会被石云射杀惨死在洛都之中。
山阳县的竹林依旧翠绿,可故人已血溅故土。而如今,连故土都不在了。
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年纪相差甚多,但在他殷叔夜的心里,视他们为忘年之交,他们是他日后想成为的那类人---乱世之中,不为所动,不随波逐流,守着一亩地,守着娇妻弱子,过著隐世自足的日子。
可是当洛都被破后,他连这一点隐居的念想都荡然无存。眼前有父母兄长杀仇之恨,他哪有什么资格做个隐士?
死生契阔,有很多故交至亲,一转眼便是永别。那些年他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多到他不敢去数。况且自打从军之后,他察觉自己有过人的军事才华,谋略军法一点就通,凭著满腔的愤怒,和一股血海深仇,在战场上杀敌无数。
叔父也从一名闲散士人,变成不得不扛起殷氏家族命运的族中中坚份子,以及一个皇上倚重的权臣。
光阴荏苒,十载前的旧事,如今不经意忆起,恍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久的连他都快忘了。
于是,当他站在宅子门前,凝望青杭这一群人时,心里的震动无法言喻。
中堂之上,扶应文手持一只狸毛笔,聚精会神地誊写典籍,扶子规也一边把记在脑中的经文抄写在竹简之上。
一旁的桂桑华拨弄著案几上的的桐梓绿藤琴,琴音悠扬,每个音律似是能穿透到竹林深处,然后在竹叶沙沙声之中消逝。
在另一头,常夙沙挥汗袒著上身打铁,他的臂力强健,铁敲的铿锵金响。禹玠和禹融融则是在围着竹林之下的药草圃研究讨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