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配一时沉默,却还是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邺下大学不仅仅是关乎地域,更重要的是彼处分科射策,与中原等地学的东西都不一样。譬如欲入户部、司农寺,就要日常数学考试优异,然后专门选数学类的试卷为科考主卷之一,至于考试时所依据的数学教材,根本就是邺下大学中泰山刘元卓(汉末著名数学家)与太后共同编纂的新书……这种情形下,你让太常寺专门对南方新降之地开专科,又该怎么考呢?”
“既然是为了施恩所加的专科,何妨暂时弃考这些,只以经学相对,加评人品、家世,稍作应对?”孔融依旧从容。
“这就更不公平了!”审正南愈发蹙眉。
“左相,咱们就又把话转回来了。”孔文举忽然失笑。“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此事本就是特例,本就是为了让燕公布恩德于天下,若天下士人归心,何愁大事不成?”
审配心中一时犹疑,而二人身旁坐着的董昭则忍不住瞥了眼座位上开始变得饶有兴致的燕公本人……讲实话,董公仁原本还等着御史台那群愣头青出来把事挑明呢,谁能想到这位孔文举这么迫不及待?这么干脆直接?
看来是想穿麒麟袍想疯了!
当然,想穿麒麟袍没问题,谁都想穿,然而,这位孔圣后人未免眼界太浅薄了一点,也太自以为是了。
“请殿下明断。”看到审配沉默许久,首相贾诩又闭目不言,孔融终于忍不住直接朝公孙珣请示了。
“孔卿的思路孤大概是明白的,但有点稍微不懂啊。”公孙珣带着笑意朝台阶下的孔融好奇问道。“那便是孤为何要施恩于天下士人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孔融也不由笑了起来,其人拱手从容相对:“燕公,身为天下之主,是不能问天下人要好处的,为天下主,当施恩收天下心,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这么做,便足以收天下心了吗?”公孙珣似乎是默认了什么,愈发追问不及。
“或许还是不足,只是臣为太常卿,分内之事,只能说这些……”孔融不由干笑。“其他的不足,殿下应该问御史。”
“御史今日可有专奏?”公孙珣好奇询问。
“回禀殿下。”御史左丞张承出列,俯首相对。“并无专奏,但近日有一事,臣等纷纷奏上,尚无结果,今日愿联名再奏……”
“若是之前奏过的事情,孤与贾相自然会有方略回复,何必如此着急?”公孙珣明显猜到了对方所言何事。
“因为人心惶惶,以至于上下不安,臣等受任御史,不敢不急!”张承俯首相对,身后御史也是纷纷起立,就在座中俯首。
“是靖安台正使戏忠违制,私与汉中太守郭嘉二十武士一事吗?”公孙珣躲无可躲,倒是干脆挑明了。
“是!”张承代身后诸多御史应声。
而戏忠早早起身立于殿中。
“志才,你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此举确实违反制度。”戏忠低头认错。“愿受惩戒。”
“罚俸三月,贬为靖安台副使,代行正使权责……给他换个凳子。”公孙珣俨然给予了严厉处置,而就在马岱亲自搬来一个普通凳子的时候,燕公复又看向了张承。“御史台弹劾戏忠违制,戏忠认罪,孤如此处罚,御史台可有他论?”
张承稍作思索,低头相对,便要退回位中,而其余御史相顾无言,不是没有人犹豫,但最后也还是纷纷坐回位中,是仪更是不快不慢,从容坐回。
但另一边,眼见着是仪乃一言不发坐了回去,孔融却是不由大急,忍不住亲自开口:“殿下,此事引起海内议论,非只是戏忠一人失职之故,实乃靖安台私豢死士,难称正大光明……欲平人心,欲施恩于天下,当去靖安台大权为先!”
是仪心中暗叹,远处郭图忍不住冷笑。
而燕公公孙珣却又不明白了:“文举,怎么又是施恩于天下呢?施恩于天下,天下归心了,又能如何呢?”
“殿下……”孔融明显察觉到了公孙珣态度中的异样,更因为原本的助力多没有出现,所以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这天下,臣刚才说的很清楚了!昔日秦皇灭六国而苛待六国贵族,故二世而亡;而世祖光武度田天下时,遇到叛乱,也曾稍缓,就是怕失了人心……现在辽西出了地震、汉帝有了嫡长子,又有这种事情出现,怕是会被人议论,说是殿下失德的,不足以承汉命。”
“孤明白了,孔卿说了半天,是想说收人心方能以燕覆汉吗?”公孙珣忽然失笑。“收人心,孤才能登基为帝,称天下主人,是这个意思吗?”
孔融登时羞赧无言。
“这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公孙珣环顾左右,失笑相对。“汉帝那边,皇后都割据造反了,董卓更是鸩杀了太后和少帝,袁绍更是不认如今这位天子,这天下哪还有什么体面?而你们呢?又都是燕国臣子,是我的私臣……有什么可讳言的?而且如今不比往日了,人人家中都有纸笔,个个又都是聪明人,回去日记写点谣言什么的,总能流传后世。有些东西遮遮掩掩,反而丢人!”
孔融一声叹气,便要放下包袱再言。
然而,坐虎皮上的公孙珣忽然靠着身后座位,冷笑相对:“然而,孤什么时候说一定要做这个天子了?孤本辽西一匹夫,素无形状才德,只是观灵帝祸国,见董卓暴虐,因天下板荡至此,海内煎灼无度,方拔刀而起,率群雄清廓天下,领豪杰鞭挞海内……凡数载,方有此番局面!至于什么天子之位,以孤今日的姿态,若说没想过,怕是要被天下人嘲笑虚伪的!真不是没想过。但孤读《孟子》有言,万锺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而今日孤也想问问孔卿,如今孤既然不足承汉命受天下,那若以官禄宽纵而购天下,则天下于我何加焉?要孤来说,这天子之位,有则有之。可若真无此天命,此生能清平天下,亦足可告慰平生。届时何妨还政于天子,率殿中诸位私臣往回辽西封地,坐观天下太平?!”
一言既毕,堂内哗然一片,甚至有如卫尉卿赵平这种人干脆笑出了声,孔融则面色涨红,几乎难言。
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人远远在后面愤然发声:“孔文举邀名市恩,名为燕公,实为私心,表承天命,内怀祸乱!臣版印寺少卿郭图冒昧,请杀孔融以正人心!”
孔文举气急败坏,刚要回头,却不料旁边董昭眼见着再拖下去自己半点戏份都没了,却是终于忍不住昂然起身仗义执言:“郭少卿误会了!孔太常不是坏,而是有些愚蠢,据在下所知,他是中了一些奸人的计策!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细细说来!最近邺下的这些不轨流言,我们冀州早有察断!”
公孙珣踢了一脚脚下的老虎耳朵,然后继续如个山大王一般,冷静的坐在那里静观其变。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是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话说,是子羽原本就对孔融的串联感到不安,只是人家是恩主,不得已勉强答应罢了。但今日上朝时,其人眼见着百官云集,却是从这些官员的成分和经历上看的清清楚楚,继而彻底醒悟……孔文举的思路确实有一定道理的,但问题在于这厮还是太高估所谓士人和部分对新政不满的河北豪门的力量了,并且实在是太低估燕公本人的威望、能力还有性格了!
其实以是仪来看,身为这位燕公的臣子,或者说身为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敢跟燕公作对,哪怕是局部的、另类作对,都是一种极为绝望的事情!
打仗肯定打不过他,袁绍和曹操的坟头草都已经过茬了!益州三个月就没了!